我常常会想念陆文夫，当然是因为他的文字，又不仅于此。

       一位作家，因为创作成就斐然，当上了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，全国作家协会副主席，为苏州在全国争了位置，也争了面子。

       一个人，为一座历史文化名城锦上添花了，苏州不能忘了他。

       一篇《美食家》，让苏帮菜和苏式面条，在包括苏州在内的全中国人民甚至全世界的读者和吃货中，扩大了影响，提高了知名度和美誉度，这样的贡献，在苏州历史上绝无仅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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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《美食家》里，最精彩的不是写美食的做法，而是写吃法。

    ——苏州菜有一套完整的结构，上菜顺序很有讲究。先是冷盆，再是热炒，接着上甜食，后面跟着大菜登场，再后是点心，最后一盆大汤压轴。也许，这套程序不是陆文夫首创，但经过他的整理和生花妙笔，从此便成为苏帮菜的文化亮点，家喻户晓，陆文夫功莫大焉。

    ——热炒中，首先亮相的一定是炒虾仁，因为苏州话里，虾仁和欢迎谐音，讨口彩。

    ——主人公朱自冶去饭店，不仅享用店里的佳肴，还要吩咐人去购买苏州各种顶流美味，比如陆稿荐的酱肉，马咏斋的野味，五芳斋的五香小排骨，采芝斋的虾籽鲞鱼，玄妙观的油氽臭豆腐干。松鹤楼，新聚丰，义昌复，老正兴，石家饭店，以及上面提到的各家名店，在陆文夫《美食家》写作以后，名声更为大振，这和小说和文字的力量分不开。

    ——主人公朱自冶，每天早上都会去朱鸿兴吃头汤面。头汤面？这个词语，是不是陆文夫发明？但陆文夫这么一说，深入人心了。

    ——吃苏式面条，如舞台艺术，有一整套固定台词。硬面，烂面，宽汤，紧汤，重青，免青，重油，重面轻浇，重浇轻面，过桥……来到店里，听着食客或跑堂如此吩咐吆喝，外行人会以为，这不是谍战片里的接头暗语？

    ——天天上饭店去的，不过饕餮之徒，肉头财主，真正考究吃的人，要吃家里做的私房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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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——“大观园的宴席有那一桌是从老正 兴买来的 ？头汤面算得什么，那隔夜的锅有没有洗干净呢？品茶在花间月下，饮酒要凭栏而临流，竟然到乱哄哄的酒店里去吃小吃，荷叶包酱肉，臭豆腐干是用稻草串着的，成何体统呢！”

       这些文字帮助你开拓眼界了吧。读《美食家》，你才会明白，苏州菜肴，里面的学问有多么高深。你也才会更加珍惜，生活在苏州有多么幸运。

       苏州传统文化，美食，建筑，园林，昆曲，评弹，刺绣，其实都是文人雅士生活方式的物质呈现，陆文夫也算得上是一位建设者和贡献者。

       很有幸，我见到过这位苏州名士两次，心里一直有点温暖和得意的。

       一次是当年他到我任教的张家港市梁丰中学讲座。

       哪一年，谁邀请来的，讲了多少时间，哪些人一起听的，具体讲了哪些内容，都忘记了，但他的一句话，几十年一直记着：

       “小说，小说，就是从小处说说。”

       几十年，我一直把这句话奉为读写指导的圭臬。

       这句话，发挥一下，是可以写成一本书的。《美食家》便是这种写作理论的成功实践。

       第二次见到陆文夫，是在我太太的姨夫、《常熟日报》总编黄清江的葬礼上。

       1957年，陆文夫写《小巷深处》一举成名，成了江苏省作协最早的驻会专业作家。他，高晓声，方之，叶至诚，四人为主，准备办一份同人刊物，名字叫《探索者》，主张多写社会底层人的生活，倡导现实主义写作风格。因为没有和主流文艺保持一致，被打成反党小集团，高晓声等被打成右派，陆文夫从轻发落，是不戴右派帽子的右派，被打回苏州，进工厂当了学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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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我亲戚黄清江当时也是青年作家。1957年，江苏省文联发文，明确高晓声、方之、陆文夫、叶至诚、艾炫、黄清江等十一人，为省文联驻会作家，黄清江因此也参与了“探索者”的活动，和陆文夫是挚友，所以陆文夫到常熟为他送行。

       我听黄清江先生详细讲过当年关于“探索者”的往事，讲过陆文夫回苏州后文革中挨批斗，关牛棚，挂牌游街，后来被发配江苏的“西伯利亚”盐城射阳农村——一去就是九年，等等。

       陆文夫自己介绍，25岁开始写小说登上文坛，但中间被荒废了25年，到1978年文革动乱结束，50岁，重新开始创作，写《美食家》蜚声中外。

       我一直有一个感觉，苏州，或者说我们这个时代，成就了陆文夫，也亏欠了陆文夫。否则，他应该有更多作品，更大的成就。

       也许我有点偏爱，在文学苏州的千年历史上，陆文夫是可以和冯梦龙比肩的大作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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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尽管在写作数量上，陆文夫比冯梦龙差得很远，但是，写社会底层和社会变迁，写普通人的日常生活，写某种特定历史时期小人物的生活和命运，写苦难和人性，这种批判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和成就，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
       我想，每一个苏州人都应该读《美食家》。娱乐消遣，增长知识，爱家乡，爱生活，学习写作……老少皆宜，全民阅读，这本书会教给你很多。

       我给学生读的《美食家》，是江苏凤凰出版社做的新版本，由已故苏州才子陶文瑜配的插画，清新典雅，很有苏州城市风味。

       我建议，以后哪家出版社再出《美食家》，应该请另一个苏州才子王稼句写个后记或评论随笔。

       我的大学同窗王稼句比陆文夫小30岁，他研究苏州传统文化，著作等身，影响巨大，江湖上也有“王苏州”的美誉。让陆苏州和王苏州两代乡贤在一本书里出现，让王苏州介绍陆苏州，惺惺相惜，心心相印，原著的滋味会更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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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重要的是，陆文夫的《美食家》在发表十多年以后出版单行本，稼句是责任编辑，类似助产医师，知道“婴儿”出生前后的许多过程曲折。

       比如，稼句曾听陆文夫说过，他原本构思，朱自冶是反面人物，贪吃懒做，寄生虫。但，写着写着，竟然把他写成了美食专家。

       美食家，这个有点生造的名词，从此在现代汉语，也在大众生活中闪耀生辉了。

       让稼句写《美食家》后记， 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是，陆文夫创办“老苏州茶酒楼”，王稼句是主要参与者和助手之一，酒楼的菜谱就是稼句的创意杰作。

       有鉴于此，稼句为《美食家》写后记或评论，除文学角度的专业分析鉴赏，相信还会有一些相关的轶事趣闻分享给读者，独家秘闻，失之岂不可惜？

       陆文夫去世将近20年了，“陆苏州”和作品依然被人怀念，被人喜欢，而且热度不减。

       总结一下，陆文夫对苏州的贡献，择其大端，至少有这样几个方面。

       一是他的创作成就。专写苏州，并且以《美食家》为代表的作品，产生了巨大的社会影响，这在苏州历史上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存在。爱他的小说，爱他的文字，让无数人从而爱上了他笔下的苏州，把苏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在全中国、全世界的知名度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。读者永远记着他，苏州不会忘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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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早在1998年，浙江电视台著名编导刘郎慕名找到陆文夫，自我介绍说，浙江台正在拍摄名叫《江南》的系列电视片，内容是反映江南有代表性的风物、文物和人物，拍摄计划中有陆文夫、吴冠中、以及紫砂大咖，笛子演奏家，黄酒酿造大师等。

       刘郎说，你的业绩有目共睹，有口皆碑，最能代表江南特质。陆文夫一向坚持“不触电”原则，现在第一次被这位素不相识的刘先生打动，于是答应合作。

       刘郎为陆文夫专辑取名《一个人和一座城市》，内容结构依次是：陆文夫与美食、陆文夫的经历，陆文夫与园林、陆文夫与艺术、陆文夫与城市、陆文夫与《苏州杂志》、陆文夫与老苏州茶酒楼、陆文夫的雅趣、陆文夫的影响力。

       刘郎慧眼识珠，陆苏州名至实归。两人因为拍片成了朋友，以后苏州拍摄《苏园六记》，正是陆文夫出面，把刘郎从浙江电视台借用过来，担任总编导和撰稿人。

       一个人的名字，和一座城市联系在一起，让后人缅怀不已，是陆文夫的荣耀，还是苏州的幸运？

       主编《苏州杂志》是陆文夫在文学事业上对苏州的又一个历史性贡献。

        1988年，苏州准备创办杂志，市委周副书记亲自登门，请陆文夫出山担任主编。市文联和市委领导担心，中国作协请他去北京当《中国作家》主编，陆文夫都没有接受，现在愿意降格做一个地级市杂志的掌门吗？

       陆文夫会答应吗？陆文夫确实犹豫再三，因为1957年创办《探求者》事件的阴影还笼罩在心头，但他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份重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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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这是苏州这个第二故乡对他的信任和委托。陆文夫真的爱苏州。早在1957年，作为江苏省文联首批驻会专业作家，他就可以留在南京生活。以后创作有了成就，成了全国著名作家和中国作协最年轻的副主席，他完全可以定居北京。然而，他的心，他的情，始终依恋苏州。

       2005年5月5日，陆文夫病重住院，苏州市委书记王荣到医院看望他，他对王荣深情表白，我没事，我是三次过江的人。第一次过江是1945年，从家乡泰兴过江，到苏州读书，毕业后投身了革命。第二次是1949年，随解放军过江到苏州，在新华社苏州支社当了记者。第三次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，从下放所在地盐城射阳再次过江，回到苏州从事文学创作。

       王荣发现，老陆会讲苏州话，笑着对他说，你这个陆苏州果然名不虚传。

       陆苏州办《苏州杂志》，参考民国上海的《良友》，定位是文化刊物，基本只发苏州人写苏州的文章。小说，散文，随笔，诗歌，美食文化，历史钩沉，艺术杂谈，园林建筑趣闻，内容涵盖大文化的各个方面，把杂志办成了具有鲜明地方特色的“满汉全席”。

     《苏州杂志》至今深受读者喜爱，成了苏州的文化窗口和文化名片，陆苏州功不可没。

       同时，通过杂志，陆文夫积极帮助和扶持青年作家。在苏州的现当代文学发展历史上，陆文夫是一位承上启下的重要人物。  

       民国时代，享誉全国的“苏州三老”——周瘦鹃、范烟桥、程小青是他的前辈，也是他的恩师，陆文夫是跟在他们身后出道成才的。当陆文夫功成名就、誉满天下以后，也不遗余力地帮助苏州的文坛精英或新秀，朱红，范小青，王稼句，陶文瑜，叶弥等，都忘不了陆老师对自己的言传身教。陆文夫的写作才华，陆文夫的名士风度，陆文夫的人格魅力，在他们以及更多的苏州文人心里，铸就了一块永恒的丰碑。

       范小青、王稼句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陆文夫，苏州永远记着这位尊敬的陆苏州。

       唐代诗人韦应物做苏州地方官，深受百姓爱戴，后世便以“韦苏州”为他冠名。称陆文夫叫陆苏州，便是苏州这座城市给他的最好心愿和最高荣誉。

       陆文夫对苏州的第三个杰出贡献，是推动了苏州美食的发展。

       苏帮菜是苏州文化的大众名片，也是一大亮点，陆文夫和他笔下的朱自冶一样，对苏帮菜情有独钟，而且在苏州美食的传承发展上，作出了突出贡献。

       重要标志是他一手创办了“老苏州茶酒楼”。

       1988年创办《苏州杂志》时，陆文夫一穷二白。在人财物和业务方面，市里给了他充分的自主空间，但办刊经费要他们自己筹措解决。陆文夫才华横溢，也拥有广泛的人脉关系，因此《苏州杂志》一炮打响，引来举国喝彩。但经费问题一直困扰着这位杂志社的大家长。

       “老苏州茶酒楼”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应运而生。

      《苏州杂志》是名义上的大股东，陆文夫任董事长，小女儿陆锦做总经理，主持酒楼工作，主要开办经费其实是由陆文夫的几位搞企业的友人一起出资。

       陆文夫文人下海，书生经商，牛刀小试，开门大吉。赚的钱正好可以维持《苏州杂志》的日常开销。以商养文，陆文夫迈出了领风气之先、开时代先例的可贵和可喜的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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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关键还不是赚钱，“老苏州茶酒楼”成了苏州美食的耀眼的地标，这才是值得大书特书的。

       苏州本来就是旅游城市，十全街又是繁华街市，再加上陆文夫和《苏州杂志》的影响力，转眼间，“老苏州茶酒楼”人气爆棚。圈内文人，海外名流，本土大佬，八方宾客，美食爱好者，普通老百姓，门庭若市，好不热闹。

       这种热闹断断续续，但一直延续至今。2024年7月14日，我携外孙女等几个孩子，外出文学采风。先到王稼句的书房作客，中午去“老苏州茶酒楼”用餐。

        我已经带着孩子品读了《美食家》，现在来这里品味陆文夫笔下的美食，孩子们会有一种沉浸体验。遗憾的是，我隔夜打电话给酒楼预订，回复我的是，我们现在的包厢要提前一个星期预约。大厅呢？不约订，先来先坐。于是，我的太太上午九点多到达，大厅里正儿八经的餐桌都已经被人捷足先登，我们只拿到了靠墙边的一排长条子桌子。

        中午十一点，我们大部队来到“老苏州茶酒楼”，只见大门内外坐满了等待翻桌的食客。大堂经理还不时在劝说，我不主张你们在这里等着，可能时间要比较久的……

       大快朵颐之际，孩子们拿着《美食家》在门外拍照留念。我突然想到，“老苏州茶酒楼”开张时，大门门楼上有一幅对联的，“天涯客来茶当酒，一见如故酒当茶”，现在还在吗？多看了几眼，没有看到！

       这么多人，是冲着美食还是陆文夫而去，不重要。重要的是，30年了，“老苏州茶酒楼”依然青春靓丽，风姿绰约，魅力不减当年。

       2024年8月8日——1995年的这天酒楼开业——十全街改造和重新装修以后，“老苏州茶酒楼”又正式开张，梅开二度，苏州全城瞩目。

        8月9日的《姑苏晚报》刊发报道，标题的引题是“可吃的《苏州杂志》又来了”，正题是“用一桌'文夫雅宴’招待餐饮业大佬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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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叙伦书法

       “文夫雅宴”，现代汉语大家族里，又多了一个新的名词。

       我们7月14日去，酒楼是装修后试营业，现在各方面应该更加完善完美了。特别是菜肴，《美食家》里写到的清炒虾仁、松子虾仁、糟溜鱼片、红菱鱼片、松鼠鳜鱼、鲃肺汤、蜜汁火方、草鸡鸽蛋、一品脆皮鸭方、甲鱼鸽蛋、黄焖鳗鱼……应该一应俱全吧？

        “文夫雅宴”，陆文夫的名字，成了永恒的筵席。

       文夫已逝，遗韵犹存。先生之风，山高水长。陆文夫，《美食家》，《苏州杂志》，“老苏州茶酒楼”，一定会成为苏州这座城市永远美好的集体记忆。

       一座当代苏州的文化丰碑， 苏州不能忘了陆文夫，永远不能。

       如果说，叶圣陶，值得苏州为他建立一个博物馆——现在有了纪念馆，还不够；那么，陆文夫，至少应该有个纪念馆。

        叶圣陶的纪念馆在甪直，他的博物馆应该建在苏州市区，比如他的故居，就是今天《苏州杂志》编辑部。

       陆文夫的纪念馆放在哪里？可以把“老苏州茶酒楼”扩建而成。那么，苏州人，外地人，中国人，外国人，老人，青年人，可爱的孩子们，到“老苏州茶酒楼”，先参观瞻仰，再品尝他笔下的苏州美食，可以羡煞天下！

           （2024年7月23日一稿，8月11日二稿，写于张家港莱园。）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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